沈颢的事我不想说,事情总会水落石出,我说点自己这么多年在媒体里的经历和体会。
九年前,我怀着对文字的热爱毅然从银行辞职加入媒体行业。刚进报社时,一位老记者用无限怜悯的眼神看着我,说“进不逢时”。细问才知道,没赶上报社的黄金时代。他说,上个世纪整个90年代,是报社的黄金时代,当然也是整个报业的黄金时代,那时候都市类报纸还不多,门户也才起步,更不要说有浩如繁星的新媒体、自媒体。
那时报纸处于信息垄断态势,老记者说,广告多得排队,广告部门槛被踩平,要想指定哪天哪版登广告,需走后门、找关系。报社员工的收入也高,还能分住房,隔三差五就发钱、发福利,也不知道为什么发,反正拿着就是了。报社的大楼是当时周围最高的楼,雄伟巍峨得很(现在早就被其他高楼淹没),令人羡慕。不少人挤破脑袋才能进报社,这位老兄就是从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出来,经历重重挑选才进了报社当一名记者。
他说他们出去采访那是相当的舒服,对方不仅会安排好车马接送,吃食玩乐,还有红包,他跟我说,那时候“工资基本不动”。然而,我进报社时的2005年,媒体竞争已经激烈,都市报异军突起,门户网站也红火起来,抢去了大量的广告,不复有当年的风光。所以,老记者说我“进不逢时”,“已经好久没有涨工资了”。
不过,当时的我虽然感叹没有赶上最好的时光,收入也不高,但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,还能钱赚,就觉得很幸福了。后来辗转在本地其他媒体呆过,经历了“新闻圣徒”到“新闻乞丐”的转变,这个过程来得如此迅猛,让人回不过神来。
首当其冲的是报纸广告大幅减少,被分流到网络媒体上去,使报纸收入捉襟见肘,为了控制成本,不得不从“厚报”变“薄报”,在日常的出版流程中,处处抠成本,能不出外地采访就不出,不必要的彩印变成黑白或套红印刷,一些福利性的补贴取消……。
排队登广告的事早就是曾经的传说了,一个广告员跟我说,以前是坐在报社等人上门送广告,现在,要跑断腿去求人登广告,而且还要死很多脑细胞弄出对方满意的方案才行。
由于大量的读者习惯网络阅读,报纸订阅和零售锐减。我曾经做过一个调查,在自己的小区门口的报摊与卖报的太婆聊天,太婆说:以前一天能卖一千份报纸,八九百份很正常,每天进报纸搬不动,现在一天五十份卖不出去,不如卖矿泉水赚钱。太婆一副黯然神伤,她可曾注意到我更深的黯然神伤?
报纸没有发行量,就等于没有传播渠道和传播效果,废纸一张,广告商就不会投放广告,投放了要是没有产生效果,也会减少投放的积极性,形成恶性循环。
这两条致命的冲击,不得不让报社采取变通手段,给记者编辑也下达发行和广告任务,进行定量考核,完不成任务的要克扣奖金。甚至有报社将采编与经营合一,组建事业部,下达广告考核任务,试图利用内容生产来拉动广告收入。正规合法的操作,是做软文,搞活动,发活动稿,一旦动了歪心思,就有可能滑上新闻敲诈等不法之路。
更为痛苦的是心灵折磨,那种对行业衰落的无力和迷茫,挥之不去。每一个人就像乘坐一辆驶向远方的火车,却不知道远方是何处,会不会随时机车抛锚,将人扔在旷野。面对如此时势,报社领导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。
像我这样一个本来只须专心于内容生产的人,为了完成订报任务而四处乞求,交际于杯酒之间,那份苦涩难于言表,甚至怀疑自己的人生。这种现实的打击和压力,可以迅速摧毁一个人的健康心态,从那种衣食无忧的“无冕之王”,变成辛劳苟活的“新闻民工”;从每天写高辞大论的意气风发,变成低调而务实、甚至自嘲,只需要经历一点生存的艰难。
有一段时间,我非常厌恶写和读什么新年献词,觉得特别的苍白无力、矫情做作。我甚至不认为新闻圈比别的圈高很多或是低很多,妓女卖的和我卖的有多少区别。在衣食无忧的高蹈上,会有千差万别,但在求取生存上,可能一下子扯平了。
于是,那个被我们曾经奉为圭臬的新闻理想灰暗了,面目糊模得辩认不出来。理想的丰满终敌不过现实的骨感,理想被现实抽了耳光,我们却喊不出痛来。当我读到蔡方华兄《再见了,理想》那段话时,真是心有戚戚焉:
我不想太多谈论沈颢个人的遭际,我想,他可能比外界更快接受了命运。我思考的是,一个“新闻圣徒”是怎么和新闻敲诈发生联系的?在纸媒的黄金年代,媒体人虽然也有拿红包的、性勒索的、先点钱后发稿的,但绝对不至于产生从上到下的系统性腐败。也就是说,媒体不需要通过勒索企业以求得生存,有影响的媒体往往有接不完的广告。但是,当下纸媒的生存环境,和沈颢写下“阳光打在脸上”的时代,完全不可同日而语。只有切实生活在媒体中的人,才能深切地了解,他们曾经拥有的新闻理想究竟面临着怎样的骨感现实。很多人从媒体出走,很多人消沉彷徨,有人早夭,有人自杀。更多的人以有限的资源,苦苦探索艰难的转型。媒体人忽然就从传说中的“无冕之王”,迅速沦为新闻民工乃至新闻乞丐,这个过程比雷政富的十二秒还快。
这或许是宣告传统媒体时代的终结,新媒体时代已经欢歌来到,虽然传统媒体圈中人无法坦然承认,因为否定它等于否定自己的过往和奉献,但它的历史使命真的已经或正在完成;如果转型成功,那已经不是原来的传统媒体,不是过去的商业模式。不过,我从来不认为理想就此再见,理想还在,人们需要理想,只是在新的平台上,以新的力量生长。